鹿咩

RPS / AU RPS
离题万里,纸短情长

【靖安】黄粱

短篇一发完。

所有内容纯属虚构,请不要上升真人。

 

*

在我退役那一年,安回了一趟哈尔滨。

 

我一厢情愿地用了“回”字;对安来说,恐怕“来”字才更为合适。北奥以后,他就没再来过中/国,尽管他在许许多多的社交网站上一遍遍说着些带老婆孩子来玩有的没的承诺,但在圣火熄灭的几年后,会相信那些话的也就只剩下我。

 

我本以为下次见他会是在某届世/锦/赛上,甚至是在米兰,他可能是某只队伍的教练或者随行的工作人员,我们会像以前一样,以相对但不敌对的身份相见,我会和他友善地打个招呼,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开。他会站在场边为他的队员加油打气,但偶尔在我路过的时候,也能伸出胳膊和我击个掌。我甚至想象过很多很多年以后,他的孩子和我的孩子已经各自到了能上冰的年纪,我们会相遇在世青赛的初赛现场,每个人怀揣一个小不点儿,在老大不小的年纪里上演一出冰上的爸爸去哪儿。

 

太久没见他,我的幻想里已经可以容下他的女儿。他发的那些陪济仁一起玩的vlog,我有事没事都会凑上去看看。有次被大象撞见了,他骂我傻/逼,骂完了也没走,还坐下来陪我又看了一会儿。我因为看了很多遍,早已非常熟悉后续的情节,还贴心地为他提供高能预警弹幕,说你注意看这里啊,济仁要摔了。

任子威在小姑娘啪叽摔个屁股蹲儿的镜头里嘟囔着,我已经没有那么爱看韩国人摔倒了。

 

我和安的事队里多多少少都有些猜测,但真正知道我俩到底咋回事儿的只有任子威一个。这主要是因为他在这几年学会了不少韩语,在其他兄弟只能从我这里打太极的时候,早已借助一些家属之便获取了另一渠道的消息。我曾一厢情愿地把他列为和我同病相怜的兄弟,后来才发现人家对象早就死心塌地要成为一个中/国人,打从一开始就一个大跨步迈过了我苦咽十几年的大坎。

 

大象看完了vlog说,哥,别再折腾自己了。我就像过去几年里的每一次一样态度诚恳地听了进去,但是我屡教不改。

 

*

让我有些没想到的是,安是孤身一人来哈尔滨的:和他在采访里说的,在视频里发的,都不一样。他应赞助商邀请,来哈尔滨参加短道速滑经验交流会,这场会议办在离冰场十几公里的写字楼里,从来到走,他甚至没有上冰,只是跟时任的短道速滑队教练开了个小会,就算完事儿了。

 

我没明白他是来交流什么的。和我幻想中的不同,他没有接触任何一只短道速滑队伍,在冰上飞行的那个人逐渐平缓地消失在大众的视野中。我看着他的关注数从几百万,变成几十万,到最后变成几万,一面觉得有点遗憾,一面却又松了口气,那些腥风血雨终于开始和他无关。

他变成了一个专业的带娃博主;发些和女儿在一起的日常,时不时出个镜,露出和我记忆里别无二致的笑容。时光似乎格外优待他,我把他这几年发的视频来来回回地看,觉得他好像完全没有变老,仿佛昨天才离开,拖着个小行李箱,嘴上轻轻松松地说着“那我就先走啦”,我从直播间里狼狈地跑出来送他,一句“早去早回”在齿间转得滚烫,到人走出二里地了也落不到地上。

 

任子威让我别老看他的vlog;可是除了vlog,我哪里都见不到他了。

 

在我十几岁遇见安的时候,我以为他会滑一辈子冰。结果到头来,我却是那个因为他开玩笑般的滑到2030年而真的坚持到了米兰奥/运/会的傻子。确定出席名单的时候,我给他发了条微信,说哥,我要去米兰了。他早八百年不用微信了,我知道这事儿,他也知道我知道这事儿,所以我用微信告诉他,既传达了我的情感,又能不让他看见,可谓是两全其美。

我发出以后几秒钟,他的对话框突然显示正在输入中,把我吓了好大一跳;幸好很快又变成了我给他设置的昵称,An,后面是几个emoji,我定期会换,有时候是想告诉他的话,有时候只是一些无聊的心情,此时此刻是一个金牌,和两个滑冰的小人,傻不啦叽地手碰手站在一起,怪让人羡慕的。

 

我啥都羡慕。我羡慕林孝埈是中/国人,我羡慕任子威没结婚,我连emoji都羡慕,我也有金牌,我也能滑冰,可是我不能拥有那个带着金牌的滑冰的人。

 

*

安开完了会,由教练带着来队里转了转。这事是大象和我说的,我去办退役手续,正好错开他。

“拉着孝埈的手说了好久的话,”任子威在电话里酸了吧唧地跟我复述,“可算找着个老乡是吧。”我想说你咋谁的醋都吃,又听到他在那里叽歪,“别聊高兴了给人聊到荣归故里了,想想都要命——”

 

他收住话头,没再继续说了。林孝埈去年在米兰圆梦,也差不多到了这个人生的十字路口。这事儿任子威跟谁都叨叨过,唯独没在我和小林面前开过口。他是怕戳我伤疤,这我懂;但作为前车之鉴,我也语重心长地教育他,害怕人走就直接告诉他呗,大老爷们别怂,把话说开了心里的大石头不就落地了么。大象那天喝多了,脸红得跟他对象刚来那会儿一样,一口把杯中酒闷了然后问我,那当年你咋不说。

我承认我怂。但我怂得有理有据。

 

我从办事处一路赶回冰场,眼瞅着门口的接待用车疾驰而过,轰我一脸尾气。在盯着排气口的几秒里我脑子里全是当时陪着任子威看的那些韩剧里追车的场景,他是为了学韩语,我是个什么心理我自己也不懂。一般来说这种追车场面都会以失败告终,大部分还会涉及到一些车祸。我突发奇想,如果我被撞了会不会导致交通瘫痪,那他的车是不是也会停下来,迟到了就赶不上飞机了,说不定还能留下来住一宿……

 

我一边为起跑热身一边浮想联翩,然后有人拍了拍我的左肩膀。

 

回过头,安就笑盈盈地站在那里。

 

——我始终没明白安是来交流什么的。那天大象喝多了开始胡言乱语,说我寻思他不会是回来和你交流交流的吧?你看你这都要退役了,再不交流真见不到面了。

我没敢接他话茬。就算心里有多么渴望他说的是真的,我也不敢往这方面想。安就是这么的一个人,他身上存在着太多的神迹,但当面对我的时候,他也不过是个被世俗约束的凡人。我早已学会把姿态和心态放在尘埃里,没期望就不会失望,我不过是他传奇人生里带着冲动狼狈和不可描述的一页篇章。
我不服,但我没辙。他非要做体面人,我也只好装模做样地憋着。

 

“好久不见。”安对我说,拖着他最后带走的那个小行李箱,我不必再隔着屏幕看他了。

 

“太久了。”我一把给他搂进怀里,我的伪装和体面一起碎在了风中。

 

*

安解释说有事耽搁,没赶上安排好的包车,我立刻建议开车送他去机场。按说一般正常人委实琢磨不出这种点子,但我显然在见到他以后就不怎么正常了。我拖着他的行李就要去找辆能开的车,安在身后看着我折腾,没答应也没说拒绝,只是默默站在我几米开外的地方,好像说了句什么,又好像没有。

他说,要下雪了。

 

从安来队里当教练开始,他对我的态度就是如此,从来不会说一个不字。撒娇可以,耍赖可以,闹脾气可以,装可怜可以,交换手套可以,搂在一起可以,然后我开始变本加厉,拥抱可以,亲wen可以,用手可以,用嘴可以,上船可以,多少次都可以。有时候我恍惚地觉得他压根没把我当成队员,而是他的后辈,他的儿子,他宠爱的一条狗。这倒无所谓,反正他在这里一天他就是我的,我也是他的,做他的什么都可以,只要有这个定语在,我就是被爱着的。当我做这些事的时候,他永远笑着望着我,我试图从里面读出隐忍悲悯或是心疼,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我能看见的只有爱。

他从不会拒绝我;在他离开奥/运村的那天晚上我甚至产生了错觉,只要我开口留他,他或许就会留下来。也正因为此,我没开口。我害怕我会失望,但是更怕他为难。大象有次开玩笑说,你就是被他惯坏了。我心想就我这还被惯坏了啊?多体面啊我,我道德标兵,我模范队员,他走了以后我甚至都没发疯,心里的一百个念头嗷嗷乱叫,我都视而不见。

 

——但现在人送上门了,我立刻装不下去了。如果我们队上有拖拉机,我也会提议开拖拉机送他走,特别慢,还需要加油,估计要开个一天一夜,太短了。

 

头半个小时我的嘴就没停过。我从速滑队嘚啵到奥运会,从哈尔滨逼逼到意/大/利。安的中文水平完全出乎了我的预料,我本来以为他几年不讲应该基本听不懂了,还在出发前就把翻译软件打开备着;没想到他算是能和我对答如流,发音也跟他刚走那会儿相差无几,非要说有区别的话甚至更好了。

我有点懵。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怀疑他在韩/国窝/藏了一名中文教师。幸好我的智商突然上线,让我想起那些陪任子威看韩剧的夜晚,他狗狗祟祟地瞒着林孝埈说要给对方一个惊喜,我一边帮他按暂停学发音一边也鬼使神差地想着,那我也学点儿呗,有备无患。除了我,是不是也会有人为了莫须有的再见一面,也有备无患地练习着异国的语言呢?

 

把这事儿捋顺了,我渐渐止住话头,看着安傻乐。他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主动说了上车的第一句话,“所以子威和孝埈怎么样了?你接着说呀。”

好不容易主动开口,问的却不是我的事儿,让人有点泄气。不过这确实是我起的话头,本着话不能说一半的原则,我简单介绍了一下大象目前的顾虑,也说了建议他们聊聊。安认同了我的说法,然后又安抚道:“我刚刚和孝埈聊过,他说短时间内他还是考虑在这边发展。你也可以告诉子威别太担心了。”

那你呢。我心里想着,你才刚刚来那么一小小小小会儿,就准备回去了。有谁能来告诉我不要担心么?

我看了他一眼,模糊地发出了个“嗯”的单音节。安像是了却了什么心结一样低头发了条信息,就扭过头去看外面的风景了。

         

他忙着看风景,我忙着看他。

我压根没法不去看他;他用手偶尔捏一捏眉心,他看到挂在树上的冰晶会睁大了眼睛,他抓在安全抓手上的手指紧紧蜷着,他笑起来两个嘴角弯起来像小猫一样,每个小动作我都忍不住分神去看。我开始后悔没有找个司机,或者让他坐在后排座上。后来我也不藏着掖着了,大大方方地在每个等红绿灯的路口侧身看他,让我看看你的模样,让我再仔细看看你的模样。

 

*

在我以为剩下的时间都会在这样的沉默中度过时,我们堵在了机场高速上。

“有点堵哈。” 我拉了手刹,“要不你那飞机改晚一班?”

安没把头从窗户那侧扭过来。开始下雪了,他的身后苍茫一片。

“大靖尼。”他没看着我说,“这几年,我都会看微信。”

我差点没一头撞在挡风玻璃上。

“看微信,也看电视。”安不依不饶,“看你的比赛,看你的采访,看你的报导。看你滑冰,看你赢。”他把头侧向我笑着,“大靖一直在坚持,我都有看到。”

我说不上是什么感受。张开嘴,我嘴里全是苦味,“为什么不出现了?让我也看看你。”

安还在笑,那种圣人一般的笑容,“我得做出选择。做父亲,做丈夫,做叛/国逃兵,做无名小卒。

“我选择回去,就不能凝成冰,只能融成水。大靖,我五年没滑过了。”

我把车挪到应急车道,打开蹦灯,把他按进怀里。开始我以为他在发抖,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居然是我在哭。

“你本来可以不回去的。”我哽咽着,眼泪滴在他的羽绒服领子上,“你本来可以不用这样的。”

安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背。以前我训练累得受不了的时候他也这样,像在哄小孩,丝毫不能减轻我的腰伤,但是我特别喜欢。

“我做出选择,我承担后果,很公平。”他说,“而且,看见你还在滑,我很高兴。你还在场上,那么一部分的我也没有离开过。”

我把他从怀里拉出来,胡乱抹了一把脸,“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为了我才回来的?”

安笑了一下,没有否认。我被这个笑容壮了胆,又问他:“中文是不是为了我学的?没赶上车是不是为了等我?”

我知道我在强人所难,但他照单全收。就像一个个没有拒绝我的夜晚一般,他也没有拒绝我的猜测。

“我看到新闻说你要退役了。”安说,“我突然非常害怕,也许以后就见不到你了。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定了过来的机票。”

 

在他背负的过去和未来与我之间的博弈中,我输了。但是此刻,我值了。

 

*

我又抱着他哭了会儿。再年轻五岁,可能我已经在不管不顾开始亲他了,但现在的我变得更有原则。他当初选了家乡没选我,那我也不能在我的家乡这么为非作歹。

 

雪已经渐渐停了。天气依然很冷,路边铺上了一层薄薄的冰。安看起来非常镇静,仿佛刚刚真情流露的压根不是他。我从后座放着的包里找纸巾出来擦脸,一只手套掉了出来。

安看着手套没说话。 我赶紧解释,不是要物归原主的意思啊,我是从冰协直接过来冰场的,这包里都是贴身的东西,你看我冰鞋还也跟这儿揣着……

 

“你一直带着?带在身边?”他突然发问,我猝不及防,只能诚实地点点头。也不光是这手套,能让我想起他的东西我身上有好几件。“你头两年回去的时候,我太痛苦了,只想把你赶紧忘了,”我和他坦白,“可是后来有天我想通了,我必须得记住你。咱俩这些事儿除了你我谁也不知道,我估计你肯定是不想再记得了,那要是我也忘了的话,这段经历就不存在了。所以我拼命搜刮所有和你有联系的物件带在身上,让这些玩意儿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曾经拥有过你。”

我用手呼噜他的头发,这个动作以前只有他对我做过,明明我才是个子更高的那一个。“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有什么负担。你能来见我,我知足了,我太满足了。大象说我走不出来,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是我不想走出来。这包里都是我自己一个人的纪念碑谷。只要我还喘气儿,只要我还没老糊涂,我就还能把这个故事自顾自讲下去。“

 

安把手套捡起来,套在手上,来摸我的脸。他的动作很轻,轻到像蝴蝶振动翅膀,轻到像雪落地的声音,轻到像他的离开一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仿佛什么都不再会发生。我抓住他的手,隔着手套摩挲他的掌心,那里温热如初,缱绻着我的和他的梦想,氤氲着一个不会再有以后的故事。面对着他,我最大的勇气就是不把“别走”说出口。

 

窗外车水马龙,高速上依然堵着车。安从他自己的行李里掏出冰鞋说,我们滑过去吧。这看起来也不像个正常人的提议,不过在这个落雪的夜晚,可能也没人想当一个正常人。我也套上刀下了车,路边的冰冻成一条薄薄的银丝带,排成长龙的车尾灯为我们划出赛道,有些车讶异地放下车窗看着我们,就像观众席上的人头涌涌。我们俩一前一后地朝着要送他离开的机场滑去。

 

安在我身前几米的距离转过身,他看起来神采奕奕,向我伸开了双臂,像是我们拿到混双金牌的时候,他趴在教练席拥抱我,像是我们一起登上领奖台的时候,他在我身边拥抱我,像是我们第一次在世锦赛相遇,他在热身区拥抱我,像是我们最后一次上船之后,他在床头拥抱我。

 

明天会怎样我不去想;未来我和他是否还能再并肩,我也无法揣度;属于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但是此时此刻,他向我伸开的双臂,这个夜晚,是只属于我们两人的黄粱一梦。

 

我大步奔向他。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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